雜劇·朱砂擔(dān)滴水浮漚記

楔子

(沖末扮孛老同正末王文用、旦兒上)(孛老詩雲(yún))急急光陰似水流，等閑白了少年頭。月過十五光明少，人到中年萬事休。老漢是這河南府人氏，姓王，雙名從道。嫡親的三口兒家屬，孩兒是王文用，這個是孩兒的媳婦兒。俺三口兒守本分做著些營生，度其日月。孩兒也，你早間去長街市上做甚麼來？(正末雲(yún))父親。您孩兒去長街市上算了一卦，道您孩兒有一百日血光之災(zāi)，千裡之外可躲。孩兒待將些小本錢，到江西南昌地面，做些買賣，一來是躲難逃災(zāi)，二來就將本求利。不知父親意下如何？(孛老雲(yún))孩兒，豈不聞古人有言：離家一裡，不如屋裡；又道是：打卦打卦，隻會說話。你怎麼信那些油嘴的話頭？歎不如在家裡謹(jǐn)謹(jǐn)慎慎的消災(zāi)延福倒好。(正末雲(yún))父親，陰陽不可不信。孩兒主意已定。裝都拴就了，不如任孩兒去罷，恐怕在家裡終日疑心惑志，便沒災(zāi)難，也少不得生出病來。(孛老兒)既然孩兒決意要去，我也不留你了，隻要你小心在意者。(正末雲(yún))則今日好日辰，您孩兒辭別了父親，便索長行也。(旦兒雲(yún))大哥，你出路去，隻是以身為本。父親年紀(jì)高大了，是必早些回家來。若遇見便人，稍封平安信兒與我。(正末雲(yún))大嫂，你好生看覷家中，侍奉父親，我做些買賣便回來也。(孛老雲(yún))孩兒不必憂慮，則願你早早得利而回。(正末唱)

【仙呂】【端正好】躲非災(zāi)，離鄉(xiāng)故，相別罷便踐程途。(旦兒雲(yún))王文用，今日分別，好生凄涼也。(正末唱)方信道人生唯有別離苦，眼看著向那海角天涯去。(下)

(孛老雲(yún))孩兒去了也。媳婦兒，沒事則閉門靜坐，等你丈夫回來者。(旦兒雲(yún))父親放心，您孩兒知道。(同下)

第一折

(醜扮店小二上，雲(yún))小可是店小二。在此處開著個客店，但是南來北往，做買做賣的，都來我這店裡安下。天色已晚，想是沒的人來了，我且關(guān)上門者。(正末上，雲(yún))自家王文用的便是。自從離了家中，直到江西南昌販賣，利增百倍。本待要回家去，爭奈未勾那一百日。打聽的泗州好做買賣，我待就上泗州去。想俺這為商賈的，索是艱難也呵。(唱)

【仙呂】【點絳唇】帶月披星，忍寒受冷，離鄉(xiāng)井。過于些芳草長亭，再不曾半霎兒得這腳頭定。

【混江龍】你看那人間百姓，在紅塵中部要幹營生，兩下裡行船走馬，各要奪利爭名。船尾分開橫水綠，馬蹄踏破亂山青。則他這搖鞭舉棹可便也休相競，多則為兩匙兒羹粥幹忙了那一世，落的這前程。(雲(yún))天色曉了也，我在這店肆中覓個宵宿咱。小二哥，開門，開門。(店小二雲(yún))有人喚門哩，我開開這門來。(見科，雲(yún))我道誰，原來是老客。隔的兩個月不見，一發(fā)吃的好了。老客，如今未做甚麼？(正末雲(yún))我來你這店裡，覓一個宿，我與你二百文房錢。(店小二雲(yún))勾了，勾了。老客請進(jìn)裡面來。用些甚麼茶飯？(正末雲(yún))茶飯都不用。你隻與我點一盞燈來。(店小二雲(yún))理會的。燈在此。(正末雲(yún))小二哥，你把房錢收去，我明日五更前後，早起便行，我也不辭你了。(店小二雲(yún))哦，你明日不辭我，天明就去。既然如此，你歇息罷。我自家睡去。(下)(正末雲(yún))我關(guān)上這門。走的我身子困倦了，我歇息咱。(做睡、打夢科)(雲(yún))王文用也，甚睡兒到的我這眼裡？我開開這門，我來這裡，下了兩遭，倒不曾細(xì)看?？稍跎@裡有一個小角門兒？我開開這門，元來是一所花園。是好花也。(唱)

【醉中天】我則見牡丹花堪人賞宜人敬，可人意動人情。又則見青芍藥白薔薇紅錦櫻，又則見紫紋桃間著那黃花杏。(雲(yún))是好花也，我待折一朵兒咱。(唱)不由我心中自警，百般的把拿不定。(雲(yún))這所在也無人，我便折一朵兒怕做甚麼？(做驚科)(唱)呀，可怎生撲簌簌枝葉凋零？

(淨(jìng)扮邦老閃上，做意科)(正末唱)

【後庭花】則聽的擦擦的鞋底鳴，丕丕的大步行。好教我便扢扢的牙根鬥，(邦老靠正末科)(正末唱)覺一陣滲滲的身上冷。(邦老做揪住正末科)(正末唱)猛見個黑妖精，似和人尋爭覓競。這堝兒裡無動靜，昏慘慘月半明，莫不要虧圖咱性命？骨碌碌怪眼睜，早唬的咱先直挺。

【青歌兒】天也。好著我又不敢問他、問他名姓，早則是打了個渾身癡掙。(做殺正末，打推下)(正末做醒科，雲(yún))有殺人賊也，呸！(唱)我恰才哄的覺來忽的醒。(雲(yún))好個惡夢也。我開了這門。(唱)我才出門程，向花苑閑行。見風(fēng)弄殘燈，正月白三更。親見個妖精，待把我欺淩。隻一拳險送了這潑殘生，天也，兀的不憂成我病。

(雲(yún))嗨，我做了這樣一個不祥的夢。兀的不是頭雞叫？小二哥，你起來，收拾?；穑胰チ艘?。(下)(淨(jìng)扮店小二上，詩雲(yún))營生道路有千條，若無算計也徒勞。為甚青年便頭白，一夜起來七八遭。自家是個賣酒的，在這十字坡口兒上，開張這一個小鋪面，覓幾文錢度日。今早起來燒的這鏇鍋熱，掛起望子，看有甚麼人來買酒吃。(正末挑擔(dān)兒上，雲(yún))王文用，你也行動些兒波。(唱)

【醉扶歸】我則見那野水穿花徑，村犬吠柴扃。合剌剌轆轤響，可正和著各瑯瑯的搗碓聲，更那堪綠柳相遮映。(做見店小二科，雲(yún))這是一個小酒務(wù)兒，小二哥，有酒麼？(店小二雲(yún))有酒、有酒。(正末雲(yún))小二哥，打二百文長錢的酒來。(店小二雲(yún))酒在此。你有量盡著你吃，隻不要撒酒風(fēng)。(正末唱)則你這醇糯酒渾如靛青。我且飲一盞消閑興。

(雲(yún))這酒盡中用，我慢慢的飲咱。(淨(jìng)扮邦老上，雲(yún))行不更名，些不改姓，自家鐵幡竿白正的便是。昨日多吃了幾碗酒，就在那柳陰下，一覺直到天亮。猛睜開眼，隻見一個小後生五短身材兒，黃白臉色兒，挑著兩個沉點點的籠兒。那廝見了我便走，我就骨碌碌一個翻身，跳起來跟著他後面，急急的趕。不知怎的再趕不上。我則是多吃了那幾碗黃湯，以此趕不上他。罷、罷、罷，前面有一個酒務(wù)兒，再買幾碗酘他一酘。早來到這酒務(wù)裡。店小二，有酒麼？(店小二雲(yún))有酒。請裡面坐。(邦老雲(yún))大碗裡釃的酒來，將些幹鹽來我吃兩碗，酘過我那昨日的酒來。(店小二做放酒科，雲(yún))沒的幹鹽，有兩塊蒜瓣兒。(邦老雲(yún))蒜瓣兒也好。(正末雲(yún))王文用，看你那粗心波，不曾澆奠哩，我澆奠咱。(唱)

【金盞兒】忙澆奠謝神明，憑買賣做經(jīng)營，大古來貧窮富貴皆前定。(邦老雲(yún))那壁角子裡有人說話。我試聽他說甚麼。(正末做澆奠酒科，雲(yún))一點酒入地，願萬民安樂。兩點酒入地，願五谷豐登。三點酒入地，願好人相逢，惡人遠(yuǎn)避。(邦老拍卓科，雲(yún))兀那村弟子孩兒，那惡人惱著你甚麼來？(店小二雲(yún))老權(quán)，不要打破了我的卓子。(正末唱)我這裡扭回脖頸，他那裡閃雙睛。(邦老雲(yún))這廝好無禮也。(正末唱)我見他忽的眉剔豎，禿的眼圓睜。唬的我騰的撒了擡盞，哄的丟了魂靈。

(正末做跪科)(邦老做扯起科，雲(yún))你小後生家不會說話，你便道好人相逢，惡人吉利。那惡人聽見你這般說，他也不怪你。(店小二雲(yún))老叔，是他小後生家不會說話。(邦老打科，雲(yún))幹你甚事？(正末雲(yún))哥哥教道的小人是。(邦老雲(yún))我且問爾，你做甚麼買賣？(正末雲(yún))小人做個小貨郎兒。(邦老雲(yún))你是個貨郎兒，我也是個撚靶兒的，我和你合個夥計，一搭裡做買賣去。(邦老做踢籠兒科)(正末雲(yún))哥，隻是些胭脂粉兒。(邦老雲(yún))你是那裡人？(正末雲(yún))小人河南府人氏。(邦老雲(yún))我和你同鄉(xiāng)，我也是河南府人氏。(店小二雲(yún))我是陝西人氏。(邦老雲(yún))河南府那裡住？(正末雲(yún))東關(guān)裡紅橋西大菜園便是。(邦老雲(yún))我可在西關(guān)裡住。(店小二雲(yún))我可在南關(guān)住。(邦老打店小二科，雲(yún))誰問你哩？我問你姓甚麼？(正末雲(yún))小生姓王，叫做王文用。(邦老雲(yún))我和你也同姓，我姓白。(正末雲(yún))哥，你姓白，我姓王，怎麼是同姓？(邦老雲(yún))你卻不知，我那老爺老娘可姓王。(店小二雲(yún))我姓鄭，是鄭共鄭。(邦老雲(yún))你家?guī)卓趦海?正末雲(yún))小人三口兒。(店小二雲(yún))帶我四口兒。(邦老雲(yún))那三口兒？(正末雲(yún))我有父親，有渾家，帶小人可不是三口。(邦老雲(yún))你多大年紀(jì)了？(正末雲(yún))小人二十五歲。(邦老雲(yún))不是我占便宜，我可三十歲。(店小二雲(yún))和我兒子同歲。(邦老雲(yún))打這村弟子孩兒。兄弟，我與你做個哥哥，你與我做個兄弟，我買酒和你吃。(正末雲(yún))哥哥不棄嫌呵，小人情願與哥哥做個兄弟。(邦老雲(yún))店小二，打酒來。(正末雲(yún))不要哥哥買，您兄弟買。小二哥，再打二百文長錢酒來，我與哥哥遞一杯酒。(店小二釃酒科，雲(yún))酒在此。(正末把盞科，雲(yún))哥哥請酒。(邦老吃酒科，雲(yún))我與你做個護(hù)臂，一搭裡做買賣去，也不虧你。(正末雲(yún))哥哥，如今路途上甚是難行，恐怕您兄弟廝跟不的。(邦老雲(yún))唗怎麼廝跟不的？(正末唱)

【四季花】哥哥你少曾出外可曾經(jīng)？(邦老雲(yún))我一年三百六十日，則在外頭做買賣。(正末唱)哥也我則怕沿路上歹人傒幸。(邦老雲(yún))有歹人，你敢近他麼？(正末唱)若是強賊把咱來相攔定，(邦老雲(yún))他攔定你，你待怎的？(正長唱)可惱的我惡向膽邊生。(邦老雲(yún))你端的怎麼近他？(正末唱)我也曾拳到處倒了碑亭，我也曾匾擔(dān)打碎了天靈。(邦老拿刀子科，雲(yún))比我這透心涼?？墒侨绾危?正末唱)哥也豈不聞道殺人來須償命？(邦老雲(yún))你如今做甚麼買賣？(正末雲(yún))哥，您兄弟本錢小，(唱)是個窮貨郎下賤的營生，(邦老雲(yún))你一日走的多少路？(正末唱)擡動腳二百裡還餘剩。(邦老雲(yún))我可兩頭見日走三百裡。(正末唱)這些時閃了腳腕，常隻是怕誤了途程。(邦老雲(yún))連我也被這腳趼兒礙事。小二哥，將個針來，煩兄弟與我挑破這趼者。(正末唱)哥則被你纏殺我也七代先靈。(背雲(yún))我怎麼做個計較，則除非恁的……(回雲(yún))哥，你吃一碗。(邦老雲(yún))將來我吃，兄弟，你也吃一碗。(正末雲(yún))您兄弟量窄，隻好陪哥哥一小鐘。(邦老雲(yún))兄弟，你坐著。(起身科，雲(yún))我如今過去，冷一碗，熱一碗，灌的他醉了，挑的籠兒就走。(做入門科，雲(yún))兄弟，咱都是撚靶兒的，你唱一個，我吃一碗酒。(正末雲(yún))您兄弟不會唱。(店小二雲(yún))你不會唱，我替你唱。(做唱科)為才郎曾把、曾把香燒。(邦老做打科，雲(yún))誰要你唱哩？兄弟，既然你不會唱來，我唱一個，你休笑。(做唱科)哎，你個六兒嗏！(雲(yún))隻吃那嗓子粗，不中聽。(店小二雲(yún))恰似個牛叫。(邦老打科，雲(yún))打這弟子孩兒！兄弟，你好歹唱一個。(正末雲(yún))您兄弟不會唱。(邦老雲(yún))哎，你就唱一個何妨？(正末雲(yún))實是不會唱。(邦老怒科，雲(yún))你不唱？(正末慌科，雲(yún))哥也，我胡亂的唱一個，奉哥哥的酒。(邦老雲(yún))你唱。(正末遞酒科，雲(yún))哥吃一碗酒，您兄弟今日與哥哥是初相會，就唱個〔喜秋風(fēng)〕。(邦老雲(yún))你唱你唱，我便吃。(正末唱)

【喜秋風(fēng)】睡不著，添煩惱，灑芭蕉淅零零的雨兒又哨，畫檐間鐵馬兒玎玎珰珰鬧。過的這南樓呀呀的雁兒叫。(邦老假睡科)(正末雲(yún))不中，我走了罷。(邦老雲(yún))咄，你那裡去？(正末唱)則被他叫的來睡不著。

(邦老背雲(yún))白正好莽也。本要冷一碗熱一碗灌的那廝醉了，挑的擔(dān)兒就走，誰想他倒灌的我醉了也。我如今要歇息些兒，則除是恁的……(做扯正末科)(正末雲(yún))哥也，再吃兩碗。(邦老雲(yún))兄弟，我醉了也。我如今要睡一覺。(正末雲(yún))小二哥，將個枕頭來。(邦老雲(yún))我枕著您這腿睡，等我醒了時，和你一搭裡做買賣去。(正末雲(yún))哥要枕著你兄弟腿睡，我依著哥便是。(邦老睡科)(邦老起身，插刀子科)(店小二雲(yún))老子也，這個人不好惹。(正末雲(yún))這賊漢枕著我這腿睡，可怎生是好？則除是恁的……小二哥，我和你兩個算算酒錢。(店小二雲(yún))客官，你是個好人，隻要公道算還罷。共是兩番打的酒。(正末雲(yún))你也是做買賣的，我也是個做買賣的，少了你的酒錢，你不怪我。(店小二雲(yún))客官，你這一遭來，我另釃些好酒兒與你吃。(正末雲(yún))酒錢不打緊，你這酒薄。(店小二雲(yún))我這酒雖然薄，可有樁好處，剛吃到肚裡就便骨碌碌的響動。(正末雲(yún))怪道我吃下去也是這般響。(店小二雲(yún))則是個酒高。(正末雲(yún))小二哥，我與你商量。(店小二雲(yún))你敢要去麼？(正末雲(yún))我不去，我有些破腹，你替我一替。你不替，我就作踐在這裡。(店小二雲(yún))好客官，不要在這裡作踐，我替你。(做替科)(正末雲(yún))我還了你這酒錢。(做挑擔(dān)兒科，雲(yún))我出的這門來，慚愧也。(唱)

【賺煞尾】他覷我似爐畔弄冬淩，他覷我似碗裡拿蒸餅。若不是灌的來十分酩酊，怎按住他一場火氣性。我如今在虎口逃生，急騰騰，再不消停，抵多少遙指空中雁做羹。比及那賊徒酒醒，我已自家膽正，遮莫他趕將來我與你先走了兩三程。(下)

(邦老醒科，雲(yún))兄弟，與你一搭兒買賣。呀，他倒做個金蟬脫殼計去了也。打你這弟子孩兒，你怎麼放了他去？(店小二雲(yún))他破了腹，要阿屎哩。(邦老雲(yún))他如今那裡去了？(店小二雲(yún))你在這裡，我也在這裡，他又不知我一搭兒做買賣，我怎知他上南落北？(邦老打科，雲(yún))唗！我兒也，一拳兒好買賣在我手裡，放的他走了，更待幹罷！我如今趕著去，若趕的上呵，萬事罷論，若趕不上呵，回來一把火燒了你這草團(tuán)瓢，把你一家兒都?xì)⒘?。王文用也不遠(yuǎn)哩，我不問那裡，趕將去來。(下)(店小二雲(yún))可不是悔氣，好沒生惹這一場驚怕，我也不賣酒了，背巷裡賣酸醋去也。(下)

第二折

(醜扮店小二上，詩雲(yún))別家水米和勻攪，我家水多米兒少。若到我家買酒來，雖然不醉也會飽。自家是個開店的。我這店喚做三家店，又喚做黑石頭店。這兩頭的兩個店，都是小本錢客商的下在裡面，那大本大利的都在我這店裡安下。今日天色將晚也，我且關(guān)上這門者。(正末挑擔(dān)兒慌上，雲(yún))走、走、走。(唱)

【南呂】【一枝花】那廝他入門來便緊瞅了咱這小本的裝，則被我買下子些新槽的酒。連珠兒灌到有五六碗，他承興飲吃到有兩三甌，盡醉方休。那好飲的也是天生就，一會兒直灌的那廝瓠子頭。他和衣兒穩(wěn)睡安眠，怎知我悄聲兒逃席便走。

【梁州第七】若不是我使見識一杯也那一跪，天那！可不將我這潑殘生早做了千死千休！我從那早辰間直走到申時候。過了些青山隱隱，綠水悠悠。荒祠古廟，沙岸汀洲。七林林低隴高丘，急旋旋淺澗深溝。剛抹過另巍巍這座層巒，還隔著碧遙遙幾重遠(yuǎn)岫，又接上白茫茫一帶平疇。巴的到綠楊渡口，早則是雲(yún)迷霧鎖黃昏後，我去那野店上覓一宿。這的便是東海鰲魚脫釣鈎，我可也再不回頭。

(雲(yún))可早來到黑石頭店也。這裡有三座店。我兩頭不去，則去那中間店裡下。那廝便趕將來，也尋不見我，就尋見我呵，我叫起來，這兩頭店裡人也要來救我。(做見店小二科，雲(yún))小二哥，有幹淨(jìng)房子打掃一間，我歇息咱。(店小二雲(yún))這間角子裡幹淨(jìng)，你就在這裡歇息罷。(正末雲(yún))你與我點個燈來。(店小二雲(yún))燈在此。(正末雲(yún))我和你往後面走一遭去。我拽上這門，來到後面。這裡牆可怎生倒了那？(店小二雲(yún))便是雨水大倒了，不曾整理。(正末雲(yún))哥也，這條路可往那裡去？(店小二雲(yún))這條路往河南府去。(正末雲(yún))這條路往那裡去？(店小二雲(yún))這條路往泗州去。(正末雲(yún))這條路呢？(店小二雲(yún))這個是一條總路，都去的。(正末雲(yún))我淨(jìng)了手也。我和你說，背後有條大漢，那廝趕的我至急，怕他來時叫門呵，我有一句話央你：你隻說道有上司的明文，不下單客。我明日還你兩個人的房錢酒錢。(店小二雲(yún))我知道了，等他來時，我則說不下單客，回了他去，你自放心的睡。(正末雲(yún))我關(guān)上這門。我走了一日，身子有些困倦，我歇息咱。(邦老上，雲(yún))那廝這等快走，他挑著兩個沉點點的籠兒，我腳踏著腦杓子走，隻趕不上。罷，天色晚了也，我往那裡宿去。遠(yuǎn)遠(yuǎn)的一字?jǐn)[著三座店，這處喚做三家店，中間那座店，喚做黑石頭店。那廝本錢小，隻在這兩邊店裡下；若是本錢多，在這黑石頭店裡下。未知如何，我則喚那店小二，他便知道。(做喚門科，雲(yún))小二哥，開門來。(店小二雲(yún))甚麼人喚門？(邦老雲(yún))我是個客人，天色晚了，覓一宵宿。(店小二雲(yún))上司明文，不下單客。(邦老做意科，雲(yún))兄弟每，我說在兩頭店裡歇了罷，你說道黑石頭店好，卻如何？快把那驢子趕過來，依舊到兩頭店裡歇去。(店小二雲(yún))不要去了，我開門來也。我開開這門。(邦老做入門科)(店小二雲(yún))家裡來，有房子。(邦老扌班店小二打科，雲(yún))你可道不下單客？(店小二雲(yún))你聽差了，我這裡則下單客。(邦老雲(yún))賊弟子孩兒，我問你，日頭兒似落未落，有一個五短身材，黃白色臉兒小後生，挑著兩個籠兒，在這裡尋宿來麼？(店小二雲(yún))從清晨到晚，沒有一個人。(邦老雲(yún))兄弟，你輸了也。(店小二雲(yún))客官，怎麼是輸了？(邦老雲(yún))你不知道，我和那兄弟前面打夥處，打了個賭賽。他說道他走路快，我道我走路快。到黑石頭店裡廝等，先到的為贏，後到的輸，一個羊頭，一箸餅，一壇酒。如今我先到了，可不是他輸了也。(店小二雲(yún))這等你輸了。他先來好幾時了。我叫他去。(邦老雲(yún))你不要叫他，隻說他在那間閣子裡睡？(店小二雲(yún))他在這間閣子裡睡哩。(邦老雲(yún))小二哥，我

央及你，你明日早起來與我做個證見。我問你誰先到來，你便道這個大漢先到來。我把那一個羊頭，一箸餅，一壇酒，都與你吃。(店小二雲(yún))老叔，我愛吃的是羊舌頭兒，(邦老雲(yún))我和你後面看一看。這堵牆怎麼倒了來？(店小二雲(yún))這堵牆是雨水大淋倒了。(邦老雲(yún))怎麼不壘起來？(店小二雲(yún))便是無錢，不曾壘的起。(邦老雲(yún))這條路往那裡去？(店小二雲(yún))這條路往河南府去。(邦老雲(yún))這條路呢？(店小二雲(yún))這條路往泗州去的。(邦老雲(yún))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？(店小二雲(yún))這中間的是一條總路。(邦老雲(yún))你討一領(lǐng)席子來與我，將你那鎖和鑰匙來。(店小二雲(yún))席子、鎖和鑰匙，都在這裡。(邦老雲(yún))你自睡去。我拽上這門，插上這鎖，你但則聲，我就殺了你。(店小二雲(yún))老叔休要發(fā)怒，我自睡去便了。(下)(邦老雲(yún))且慢者，我聽那廝說甚麼。(正末雲(yún))我被那廝趕我這一路，多時不曾看我這東西，我剔的這燈，我是看咱。(邦老做意聽科)(正末做拿朱砂科，雲(yún))一顆兒，兩顆兒，三顆兒，四顆，五顆。這一頭都有。我是看這一頭咱。(正末做數(shù)五顆兒科，雲(yún))謝天地，十顆朱砂都有了也。我脫下衣服去歇息咱。(做睡科)(邦老雲(yún))這裡不下手，那裡下手！我踏開這門。且慢者，白正你尋思咱，兩邊店客人不曾睡哩，那廝叫將起來，到害了我的性命。等睡到半夜前後，我慢慢的下手。(邦老睡科)(正末雲(yún))我隻聽的齁睡如雷，將我驚覺來，不知是那個人？(唱)

【賀新郎】是誰人恁般酣睡喝嘍嘍，莫不是夢見的賊徒，撞著的禽獸？則聽的聲粗氣喘如雷吼，唬的我戰(zhàn)兢兢提心在口。早難道高枕無憂，也是我常懷懼怕心，似聽的這聲音熟。(雲(yún))窗欞上扯下些紙來，撚一個紙燈，蘸了這油點個燈，我是看咱。(唱)我這裡開房門仔細(xì)的觀前後，(雲(yún))我道是誰，原來是店小二睡。(唱)那廝去房門前停死屍，精磚上枕驢頭。(雲(yún))元來打齁鼾的在那一邊，再去看咱。(做驚科)天呵！可怎生正是那個賊漢！兀的不唬殺我也！我且吹滅這燈，不要等他看見。(唱)

【牧羊關(guān)】我將這燈吹滅，身倒抽，唬的我渾身上冷汗交流。莫是取命的閻王，殺人的領(lǐng)袖？唬的我呆打頦空張著口，驚急力怕擡頭。恰待要睜開兩個眼，可早則軟塌了一對手。

(雲(yún))那廝睡著了也。我收拾往後門裡走，我又恐怕驚覺那廝。嗨！慌忙裡早把這燈都吹殺了，那裡摸我那行李衣服去？(唱)

【隔尾】一領(lǐng)布衫我與你剛剛的扣，八答麻鞋款款的兜。我又不敢高聲大咳嗽，我將這廝左瞅，右瞅。哎！天也！怎的他一陣兒昏迷穩(wěn)放我走。(雲(yún))行李衣服都摸著了也，且喜那廝正睡著哩。此時不走，更待何時！(唱)

【牧羊關(guān)】隻道他猛翻身，睡覺秋，且喜得眼朦朧又打鼻勾鼻勾。他土魯魯嗓內(nèi)涎潮，我也急煎煎心下刀抽。有如秋夜雨，一點一聲愁。正待要展開腳忙移步，百忙裡腿轉(zhuǎn)筋甚腌證候。

(雲(yún))我可尋那缺牆兒去，我跳過這牆來。我也不往那泗州路上去，隻往我的河南府去也。(下)(邦老醒，做看科，雲(yún))嗨，這廝走了也。想這一拳兒買賣，不該是我的。罷、罷、罷，黑洞洞的那裡去尋他，不如回家去也。(下)

(正末扮太尉領(lǐng)鬼力上)(太尉詩雲(yún))未曾燒下紙錢灰，人心才動我先知。隻言正直為神道，那個陽間是正直。吾神乃東嶽殿前太尉是也。吾神在生之日，秉性忠直，不幸被歹人所害身亡?；侍觳回?fù)吾德，加為東嶽殿前太尉。今朝玉帝初回，且在廟中閑坐者。(正末上，雲(yún))好大雨也，我待往前再走，不意遇著這大雨，待不前去，又怕那賊漢趕來，所傷了我的性命，怎生是好？哦，這裡是一座廟宇，我且入的這廟來，避一避雨咱。(做放下?lián)鷥嚎?，?yún))這碑子上寫著道太尉爺爺廟。上聖可憐見，小人若是躲過那賊人，與爺爺重修廟宇，再立祠堂。(邦老上，雲(yún))好大雨也，那裡躲雨去？一個古廟，我進(jìn)裡面權(quán)躲雨去。兀的不是那廝？呸！這廝可不該死也。(做扌班正末科，雲(yún))兄弟，你好走也。(正末雲(yún))你也尋的好哩！(邦老雲(yún))你等我一等，慌做甚麼！(背雲(yún))我試這廝的氣力咱。兄弟也，我這領(lǐng)布衫著雨淋濕了也，你與我扭一扭，幹了布衫，我和你一搭兒做買賣去。(正末雲(yún))哥，我不會扭。(邦老雲(yún))一領(lǐng)布衫不會扭，我便這般扭，你便那般扭，休一順了。(正末雲(yún))哥，我理會的。(邦老雲(yún))你休扭，你則拿著我自扭。(邦老做扭科)(正末倒科)敢是你不曾吃飯那？則這些氣力。來、來、來，巧言不如直道，將那紅的來。(正末雲(yún))則有些胭脂，你將的去。(邦老雲(yún))我好俊臉兒，要搽胭脂？(正末雲(yún))有、有、有，敢是黃丹？(邦老雲(yún))我又不腳臭。(正末雲(yún))哥也，再沒些甚麼紅的。(邦老雲(yún))是朱砂。(正末雲(yún))哥也，我是做小買賣兒，那得朱砂？(邦老雲(yún))你記的黑石頭店裡面，數(shù)一顆兒兩顆兒麼？(正末雲(yún))有、有、有，與哥哥一顆兒朱砂。(邦老雲(yún))你休怪，既做相識，我也不強要你的?？墒且患?，我趕了你兩三程地，則與我一顆兒？少！我煩你再與我一顆兒！(正末雲(yún))哥，這須是我的。(邦老雲(yún))你不與我，我就殺了你！(正末雲(yún))我便再與哥哥一顆兒朱砂。(邦老做挑擔(dān)兒科，雲(yún))兄弟，我一擔(dān)兒都要。(正末雲(yún))哥，怎麼都要得我的？(邦老雲(yún))你敢不與我，我就殺你也。(拔刀科)(正末雲(yún))哥，我一擔(dān)兒朱砂都與你，你將的去。(邦老低頭，做拿籠兒科)(正末做匾擔(dān)打邦老科)(邦老做回頭科，雲(yún))你怎的？(正末雲(yún))連這匾擔(dān)，也送與你罷。(邦老雲(yún))好個賊弟子孩兒！我出的這廟門來，我且躲著，聽那廝說甚麼。(正末雲(yún))那賊漢將的我這朱砂去了。我若是走到前面，告知本處官府，拿住這賊漢，才雪得我這口氣。(邦老雲(yún))你聽這廝的說話，怕不做出來，不如先下手為強。兄弟，我還你朱砂罷。(正末雲(yún))索是謝了哥。(邦老雲(yún))我則要你一件東西。(正末雲(yún))哥也，要甚麼

東西？(邦老雲(yún))我要你這顆頭！(正末雲(yún))哥也，兀的不有人來了也！(邦老回頭科)(正末做躲科)(邦老趕正末做揪住頭發(fā)殺科)(正末雲(yún))鐵幡竿白正，你今日圖了我財，緻了我命，在陰司告你，自有證見。(邦老雲(yún))誰是證見？(正末雲(yún))太尉爺爺便是證見。(邦老雲(yún))檐稍下殺你無證見。(正末雲(yún))這浮漚兒便是證見。(邦老雲(yún))這浮漚便怎生做的證見？你不問那裡告將來，我不怕你。(正末唱)

【黃鐘尾】罷、罷、罷，我這性命呵，似半輪殘月三更後，一日無常萬事休?？啾疾?，枉生受，有誰人，肯搭救，單隻被幾顆朱砂，送了我頭。拚的向閻羅告究，著鐵幡竿等候。遮莫你闆門似手掌兒，也掩不得俺這叫屈的口。

(邦老殺正末，下科，雲(yún))一個小後生，倒使了我一身汗。我拖在這牆根底下，著這逼綽刀子搜開這牆阿，磕綽我靠倒這牆，遮了這死屍，也與你個好發(fā)送。如今兩籠兒朱砂，都是我的了。一不做二不休，他說道家中有個花朵兒好媳婦，我拚的直到他家去，所算了他父親，怕那婦人不隨順我。神道，我鐵幡竿須不怕你，隨你去做證見來。(下)(太尉雲(yún))頗奈鐵幡竿白正無禮，在吾神廟中圖了王文用之財，又緻了他命，指吾神為證見。便好道善有善報，惡有惡報。天若不降嚴(yán)霜，松柏不如蒿草。神靈若不報應(yīng)，積善不如積惡。則今日領(lǐng)著鬼兵，擒拿鐵幡竿白正，走一遭去來。(詩雲(yún))休將奸狡昧神祗，禍福如同燭影隨。善惡到頭終有報，隻爭來早與來遲。(下)

第三折

(孛老同旦兒上)(孛老雲(yún))老漢王文用的父親。自從孩兒做買賣去了，至今不見回還。天那，我這河南人多少在外做客的，怎麼再沒一個順便稍封信兒來家也？(旦兒雲(yún))父親且自寬心，這早晚回家也不見的。(邦老上，雲(yún))某乃鐵幡竿白正。自殺了王文用，連日連夜走到這河南府東關(guān)裡紅橋西。問人來，這是王文用家，這個門兒便是。待我喚他一聲：家裡有人麼？(孛老雲(yún))媳婦兒，門首有人叫哩，你去看咱。(旦兒雲(yún))我去看來。(見科，雲(yún))君子，你尋問誰哩？(邦老雲(yún))大嫂，你這裡是王文用家麼？(旦兒雲(yún))你問他怎的？(邦老雲(yún))我是他的夥計，替他寄一封書在此。(旦兒雲(yún))好也。我對俺父親說去。(旦兒見孛老科，雲(yún))父親，有王文用同做買賣的夥計稍的信來也。(孛老雲(yún))是真?zhèn)€？我看去。哥哥，請家裡坐。(邦老雲(yún))老人家敢是王文用的父親麼？(孛老雲(yún))我是他父親。哥哥是誰？(邦老拜科，雲(yún))我是他認(rèn)義的兄弟，與他一搭裡做買賣，他利有百倍。他偶然跚破腳，在後邊慢慢的行哩，著我先寄個信來。這個敢是哥哥的渾家，就是我的親嫂嫂一般。老伯，我走的饑又饑，渴又渴，你井裡打些水我吃。(孛老雲(yún))我到井上打水去。(邦老雲(yún))我跟將老伯去。(孛老上井打水科，雲(yún))我打這水咱。(邦老做推孛老下井科，雲(yún))去。(孛老下)(旦兒哭科，雲(yún))我那父親呵！兀的不痛殺我也！(邦老雲(yún))兀那婦人，不要啼哭，你丈夫是我殺了，你父親又被我推在井裡，也死了。我這一來單則為你，你與我做了渾家罷。(旦兒雲(yún))我至死也不隨順你。(邦老雲(yún))你若不隨順我，我一刀就殺了你，你自尋思咱。(旦兒雲(yún))且住者，他若殺了我呵，俺父親與丈夫的冤仇，誰人來報？罷、罷、罷，你依的我一件事，我便隨順你。(邦老雲(yún))你且說出來，好依的我便依著你。(旦兒雲(yún))我丈夫新亡了，我若隨順了你，你也不吉利。如今待我丈夫百日之後，那其間與你成其夫婦，永遠(yuǎn)團(tuán)圓，也不是遲哩。(邦老雲(yún))也罷，我則要個吉利。你一百日之後，我和你成其夫婦。我今日錢也有了，媳婦也有了，你這房子産業(yè)都是我的。憑著我一片好心，天也與我半碗飯吃。(同下)(淨(jìng)扮地曹引鬼力上，雲(yún))小聖地曹的便是。今日在森羅殿上對案，還有天曹不曾來哩。鬼力門首覷者，尊神來呵，報複知道。(鬼力雲(yún))理會的。(孛老上，雲(yún))老漢王文用的父親。頗奈白正無禮，將我孩兒王文用殺了，又將我推下井裡，又謀了我家媳婦為妻。老漢死于非命，今日告地曹走一遭去。(見淨(jìng)做跪科，雲(yún))尊神，老漢特來告狀。(淨(jìng)做跪科，雲(yún))老官兒，請起，請起。(孛老雲(yún))尊神是地曹判官，老漢是亡魂冤鬼，尊神

請起，我是告狀的。(淨(jìng)雲(yún))你原來是告狀的，我錯認(rèn)了是我的姑夫。你告誰？(孛老雲(yún))老漢河南府人氏，姓王，是王從道，嫡親的三口兒家屬，有個孩兒喚做王文用，又有個媳婦兒。我孩兒因做買賣去，利增百倍，有鐵幡竿白正，圖了他財，又算他性命，又將老漢推在井裡死了，又要了我家媳婦兒，地曹與老漢做主咱。(淨(jìng)雲(yún))你才說是誰推在井裡？(孛老雲(yún))是鐵幡竿白正推我在井裡。(淨(jìng)雲(yún))既是他推你在井裡，可怎麼不打濕了衣裳？(孛老雲(yún))濕是濕的，熱身子焐幹了。(淨(jìng)雲(yún))你端的死了不曾？(孛老雲(yún))我死了。(淨(jìng)雲(yún))既是死了便罷，告他怎的？(孛老雲(yún))尊神，你使些神通，拿將他來折對咱。(淨(jìng)雲(yún))憑著我也成不的，你且這裡伺侯者。等天曹來呵，你告他，不爭你著我去拿他，我怕他連我也殺了。(孛老雲(yún))我不曾見你這等神道。(下)

(正末扮太尉引判官、小鬼上)(正末雲(yún))吾神乃東嶽太尉，掌管善惡生死文簿，到森羅殿上對案，走一遭去來。(唱)

【正宮】【端正好】我將這帶鞓來攙，我把這唐巾按，舞蹁躚兩袖風(fēng)翻。我隻見霜林颯颯秋天晚，覺一陣?yán)錃馇窒鰸h。

【滾繡球】你道為甚麼森森的透骨寒？卻元來是茫茫的雲(yún)霧繁，遮斷著紅塵無限，剛則見衰草斑斑，兀的不是地府間、黑水灣？早來到這奈河兩岸，兀的不是劍樹刀山？兩隻眼緊把冤魂來覷，一隻手輕將他鬼力扌班，何處也蹣跚。

【倘秀才】摩弄的這玉帶上精光燦爛，拂綽了羅襕上衣紋可便直坦，我與你登澀道七林林過曲欄。我也曾坐觀十萬裡，日赴九千壇，我沉吟了幾番。

【呆骨朵】我將這唾津兒潤破窗兒盼，(小鬼報科，雲(yún))報的尊神得知，有東嶽太尉來到也。(淨(jìng)雲(yún))我接待尊神去。(正末唱)我探著手將小鬼揪翻。三吊腳捉腰，兩個指可便掐眼。隻一拳直打的他天靈爛，這一回倒做的我渾身汗。(淨(jìng)勸雲(yún))上聖息怒，(正末雲(yún))放手。(唱)我正待劈頭毛廝扯撏，不爭你攀臜膊強拆散。

(淨(jìng)雲(yún))鬼力，將酒過來。(鬼力雲(yún))酒到。(淨(jìng)做遞酒科)(雲(yún))上聖滿飲一杯。(正末唱)

【倘秀才】見地曹手捧著溫良玉盞，我這裡忙擎起花紋象簡，(淨(jìng)雲(yún))上聖，許久不會了也。(正末唱)我和你間別來早已數(shù)載間。絕音信，少平安，今日得見面顔。

(淨(jìng)雲(yún))上聖請坐。(淨(jìng)拿文卷遞科)(正末雲(yún))這一宗是何文卷？(淨(jìng)雲(yún))這一宗是個開剪截鋪的。將那好段子大尺兒量進(jìn)來，小尺兒賣出去。如今勾將來，左肋下打三千銅錘，右肋下打五千鐵棒，還著他托生去。(鬼力雲(yún))可著他變做個甚麼？(淨(jìng)雲(yún))可著他變個螞蝗。(鬼力雲(yún))因何變個螞蝗？(淨(jìng)雲(yún))要長也隨的他，要短也隨的他。(正末雲(yún))這一宗是何文卷？(淨(jìng)雲(yún))這一宗是個開洗糨鋪的。把人的好衣服或是洗白，或是高麗複生縑絲，他著那鐵熨鬥都熨破了。我勾將他來，左肋下打三百銅錘，右肋下打五百鐵棒，著那廝也還托生去。(鬼力雲(yún))他托生去可變個甚麼？(淨(jìng)雲(yún))可變個鐵匠。(鬼力雲(yún))因何變做鐵匠？(淨(jìng)雲(yún))要硬也隨的他，要軟也隨的他。(正末雲(yún))這一宗是何文卷？(淨(jìng)雲(yún))這一宗是個花園子，在生之日，按四季栽種樹木，傷枝損葉。勾至陰間，左肋下打三十銅錘，右肋下打五十鐵棒，還著他托生去。(鬼力雲(yún))他可變個甚麼？(淨(jìng)雲(yún))直著他鐘鼓司筋陡房裡托生去。(鬼力雲(yún))可怎麼著他在筋陡房裡托生去？(淨(jìng)雲(yún))這邊栽也由他，那邊栽也由他。(正末雲(yún))這一宗是何文卷？(淨(jìng)雲(yún))這一宗是鐵幡竿白正圖財緻命，殺了王文用，又將他父親推在井裡，又謀了他妻子，要了他家財。(正末雲(yún))我是看這宗文卷咱。(唱)

【伴讀書】檢生死輪回案，是誰人敢把這天條捍？我奉著玉帝天符非輕慢，將是非曲直分明看。從頭兒報應(yīng)真希罕，這的是天數(shù)要循環(huán)。

(淨(jìng)雲(yún))上聖，止有這宗文卷利害。(正末唱)

【笑和尚】你、你、你，將文卷細(xì)細(xì)脡，我、我、我，將爭面輕輕按，是、是、是，小字兒疊千萬。要、要、要，一行行親過眼，便、便、便，一字字莫摧殘，來、來、來，我一件件從公幹。

(淨(jìng)雲(yún))上聖，這鐵幡竿白正在世間，無般不做，無件不為，業(yè)貫將滿，除天可害。(正末唱)

【醉太平】你道他是天生就鷹鸇的羽翰，狼虎的賊心肝，這幾年家作業(yè)在陽間，并沒些忌憚。眼見得王文用在明晃晃刀頭上遭危難，王從道在黑洞洞井底下何時旦，還將他花朵般媳婦兒隻待要強奸，有這許多的罪犯。

(雲(yún))既是鐵幡竿白正有這般罪犯，你可怎生不著鬼力勾將來勘問？(淨(jìng)雲(yún))上聖不知，我也曾幾番家著鬼力去迷那廝，爭奈他十分兇惡，所以上不敢近他。(正末雲(yún))我與你拿去。(唱)

【煞尾】則我這硬邦邦指爪將那廝頭稍來挽，粗滾滾麻繩將那廝脖項來拴。丟天靈剪子腕，著淩遲受磨難，那怕他潑頑皮綽號做鐵幡竿。隻消我這一對兒攔關(guān)，把那廝死狗也似拖將來我直著見了您眼。(下)

(淨(jìng)雲(yún))上聖去了也，我也跟著趁打夥，捉拿白正跑一遭。(唱)

【幺篇】我將這廝瑯瑯鐵索把那廝肩膀綁，沉點點鐵棍將那廝臂膊搪。打碎天靈共眼眶，踢折蠻腰和腦漿。(做嘴臉科)(鬼力雲(yún))怎麼做這個嘴臉？(淨(jìng)唱)把那廝直拿到酆都那邊，著他慢慢的想。(同下)

第四折

(邦老同旦兒上)(邦老雲(yún))自家白正的便是。自從殺了王文用，到這裡將他父親推在井裡，要了他渾家。這幾日我有些神思不快，夢寐顛倒，不知是如何。大嫂，你與我安排些粥湯，我食用咱。(旦兒雲(yún))你則在這裡，我熬粥湯去也。(下)(正末扮魂子上，雲(yún))自家非別，乃是王文用。被鐵幡竿白正圖了財緻了命。爭奈我陽壽未盡，今夜晚間問他索命去呵。(唱)

【雙調(diào)】【新水令】正黃昏庭院景凄凄，哎喲天那！走的我軟兀剌一絲兩氣。淅零零的山路冷，昏慘慘的晚風(fēng)吹。腳步兒剛移，一步步行到枉死地。(做行科，雲(yún))來到這個所在，是十字坡口兒上酒店，正是我當(dāng)初遇著那賊處。他見著我甚些動靜，便起這點狠心？所算的我好苦也。(唱)

【沉醉東風(fēng)】若不是我失時落勢，怎生的便攬禍招危。我和他這搭兒才相見，平日裡又不相識。剛道個一聲兒惡人回避，早激的他惡哏哏鬧是非，那裡也見財起意。

(做行科，雲(yún))這個所在是黑石頭店。你那賊，我既是躲著你走了，你苦死的趕我怎麼？(唱)

【喬牌兒】我既是抽身兒悄脫離，又何苦直趕上這田地？我和他又沒甚殺爺娘搶道路深仇隙，可怎便舍殘生做到底？

(雲(yún))我想這一晚既然要躲那賊，隻該悄悄的睡罷了，還要點著燈，數(shù)這朱砂顆兒做甚麼？自古道：出外做客，不要露白?？芍荒琴\瞧破了也。(唱)

【甜水令】我隻合緊閉房門，吹殘燈火，且圖安睡，怎好去一顆顆數(shù)著這東西。早被他識咱行藏，聽咱聲響，見咱蹤跡，可不是自落的便宜。(做行科，雲(yún))這所在是東嶽太尉廟。那賊漢好狠也，我把一擔(dān)兒朱砂都送了你，隻要留俺的性命，你怎麼還要將我殺了？我記的臨死時曾指滴水浮漚為證。我如今冤魂不散，少不的和你索命。太尉爺爺，你是個掌生死的活神道，須與我屈死的王文用做主咱。(做拜科)(唱)

【折桂令】我忙合手頂禮神祗，現(xiàn)掌著死生文簿，何曾錯善惡毫厘。(做再拜科，雲(yún))太尉爺爺，(唱)你怎不憐見我屈死的冤魂？放過了他行兇的潑賊，待強奪了俺無主的嬌妻。我親指著滴檐前浮漚為記，難道你坐殿上神聖無知？(做再拜科)(唱)隻願你檢驗輪回，速顯靈威，將那廝直押送十八層地獄阿鼻，才見的你百千年天性忠直。

(做行科，雲(yún))我來到家中?？次夷歉赣H去咱。元來冤魂幽滯，還在井底。父親！兀的不痛殺我也！(做悲科)(唱)

【落梅風(fēng)】我隻道你靈性歸天上，卻元來幽魂沉井底，總便是鐵石人也見了心碎。我和他這冤仇結(jié)的來甚盡期，隻除非各一家天地。

(雲(yún))我再看我那渾家，如今在那裡？元來他隨了那賊漢，正與他熬粥湯兒哩。(唱)

【沽美酒】并不曾見烈紙錢將咱祭，倒去熬粥湯送他吃，元來你個水性婆娘易轉(zhuǎn)移。幹著我生受了半世，眼睜睜看你做歹人妻。

【太平令】我癡心想望貞潔，你做事忒殺非為，鐵幡竿滿懷得濟(jì)，王文用手稍兒著地。你這個潑賊，就裡，落可便下的，白占了俺家緣家計。

(正末做扯邦老科，雲(yún))鐵幡竿償我命來！(邦老雲(yún))你是甚麼人？著我償你的命？(正末雲(yún))則我是王文用。你當(dāng)日在太尉廟中，將我圖財緻命，又將我父親淹死了，渾家也強占了，你如何不償我命來？(邦老雲(yún))你說是我害你命來，可有何證見？(正末雲(yún))有、有、有，則滴水浮漚兒，便是證見。(邦老雲(yún))我平日是個吃齋把素，伸指頭不咬人的人，這樣勾當(dāng)，我?guī)自鴰謥?？你說太尉廟中滴水浮漚兒是證見，你隻叫那太尉來我和他對證。(太尉同鬼力上，雲(yún))人間私語，天聞若雷。暗室虧心，神目如電。兀那鐵幡竿白正，你還不認(rèn)的我哩。你當(dāng)日在我神廟中，滴水浮漚之下，將王文用圖財緻命，又淹死了他父親，強奪了他妻室。你今日惡貫滿盈，有何理說？(邦老做跪科，雲(yún))是、是、是，我殺了王文用來，望上聖可憐見我與他看經(jīng)禮懺，請高僧大德超度他生天。你則饒了我罷！(正末雲(yún))你那賊也有今日哩。從來一冤報，我怎麼還饒得你。(唱)

【收尾】死生難遏我心頭氣，冤仇有似檐間水。哎，你個圖財緻命的狠心賊，也少不得做個落塹拖坑的沒頭鬼。

(太尉雲(yún))鐵幡竿白正，你今對吾神招證明白。兀那鬼力，將這廝押赴酆都，受諸苦惱，永為餓鬼，以報王文用之仇。你聽者。(詞雲(yún))則為這鐵幡竿撒潑行兇，將王文用趕入廟中。既謀財又傷他命，結(jié)冤仇似海無窮。曾指定浮漚為證，到今朝運數(shù)當(dāng)終。遣鬼力將他拿下，直押赴地獄重重。其屈死一雙怨鬼，償還他來世享通。才見得冤冤相報，方信道天理難容。

題目鐵幡竿圖財緻命賊

正名朱砂擔(dān)滴水浮漚記